東漢建寧五年（173年）正月，蔡邕（官為司徒掾）從靈帝“上原陵（光武帝之陵）”，按照元旦公卿百官親戚會(huì )集宮殿朝賀皇帝的儀式，郡的上計吏依次向殿上先帝御座，“具言俗善惡，民所疾苦”（《后漢紀》卷三十三）。蔡邕慨嘆說(shuō)：

聞古不墓祭，朝廷有上陵之禮，始謂可損，今見(jiàn)其儀，察其本意，乃知孝明皇帝至孝惻隱，不可易奪?！馕浼词?，始葬于此。明帝嗣位逾年，群臣朝正，感先帝不復聞見(jiàn)此禮，乃率公卿百僚就園陵而創(chuàng )焉，尚書(shū)陛西祭設神坐。天子事亡如事存之意，茍先帝有瓜葛之屬，男女畢會(huì )，王侯大夫、郡國計吏各向神坐而言，庶幾先帝神魂聞之?！?/span>

后來(lái)蔡邕見(jiàn)太傅胡廣，胡廣叫他應該將此盛況記錄下來(lái)（《續漢書(shū)·禮儀志上》劉昭注引謝承《后漢書(shū)》）。蔡邕《獨斷》就有這方面的記載。這里明確說(shuō)明“古不墓祭”，陵墓的祭祀是從東漢明帝舉行上陵禮開(kāi)始的。這種說(shuō)法向來(lái)為人們所信從。魏文帝黃初三年（223年）下詔也說(shuō)：“古不墓祭，皆設于廟。”（《晉書(shū)·禮志》）

但是，清代學(xué)者對于這個(gè)問(wèn)題存在著(zhù)不同看法。顧炎武認為確是“古不墓祭”。《史記·周本紀》：“武王上祭于畢，東觀(guān)兵于盟津。”《集解》引馬融說(shuō)：“畢，文王墓地名也。”顧氏認為“此緯書(shū)之言，不可信”。《禮記·曾子問(wèn)》記載：曾子問(wèn)曰：“宗子去在他國，庶子無(wú)爵而居者可以祭乎？”孔子曰：“望墓而為壇以時(shí)祭（鄭玄注：不祭于廟，無(wú)爵者賤，遠避正主）。若宗子死，告于墓而后祭于家。”顧氏認為“宗子去國，事之變也；將祭而為壇，禮之權也”（《日知錄》卷十五“墓祭”條）。顧氏這樣把“望墓而為壇以時(shí)祭”，看作禮的權變辦法，就是堅持“古不墓祭”之說(shuō)。

閻若璩反對顧炎武主張，認為蔡邕和魏文帝所說(shuō)“古不墓祭”，并不正確，除了舉出《孟子·離婁下》有齊東郭“墦間之祭”的故事以外，還列舉了下列證據：

《成陽(yáng)靈臺碑》：“慶都仙歿，蓋葬于茲，名曰靈臺，上立黃屋，堯所奉祠?！狈羌滥怪?jiàn)于集乎？《韓詩(shī)外傳》曾子曰：“椎牛而祭墓，不如雞豚逮親存?！狈悄辜乐?jiàn)于子乎？《周本紀》：“武王上祭于畢?！碑?，文王墓也，非墓祭之見(jiàn)于史乎？《周禮·冢人》：“凡祭墓為尸?！狈悄辜乐?jiàn)于經(jīng)乎？（朱子曰“墓祭《周禮》上已有了”，指此）更可言者，孟子之前，孔子卒，葬魯城北泗上，魯世世相傳，以歲時(shí)奉祠孔子冢。豈非禮之祭而敢輒上圣人之冢者歟。（《四書(shū)釋地》“墦間之祭”條）

我們仔細考核閻氏所提出的證據，感到理由很不充分，至少從文獻上不能證明殷周以前已有墓祭。

《成陽(yáng)靈臺碑》的記載，出于后世傳說(shuō)，不能證明堯的時(shí)候已有墓祭。《韓詩(shī)外傳》卷七記載曾子說(shuō)：“是故椎牛而祭墓，不如雞豚之逮親存也。故吾嘗仕齊為吏，祿不過(guò)鐘釜，尚猶欣欣而喜者，非以為多也，樂(lè )其逮親也。既沒(méi)之后，吾嘗南游于楚，得尊官焉，堂高九仞（趙本作九尺），榱題三圍，轉轂百乘，猶北鄉（向）而泣涕者，非為賤也，不逮吾親也。”曾參講究孝道，主要意思是說(shuō)孝子必須親自侍奉親長(cháng)，不能等待親長(cháng)死后去尊敬。這段話(huà)，和《莊子·寓言》所說(shuō)“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：吾及親仕，三釜而心樂(lè )；后仕，三千鐘而不洎，吾心悲”的內容基本相同。因此所謂“椎牛而祭墓，不如雞豚之逮親存也”，不過(guò)是假設之辭，至多只能證明春秋、戰國之際民間已有墓祭風(fēng)俗。

《周禮·春官·冢人》記載：“大喪，既有日，請度甫竁，遂為之尸。”鄭玄注：“甫，始也，請量度所始竁之處也。為之尸者，成葬為祭墓地之尸也。鄭司農曰：既有日，既有葬日也。始竁時(shí)，祭以告后土，冢人為之尸。”《冢人》又說(shuō)：“凡祭墓為尸。”鄭玄注：“祭墓為尸，或祈禱焉。鄭司農云：為尸，冢人為尸。”從鄭玄的注，可以清楚地看到，《周禮》所說(shuō)“祭墓為尸”，不是祭墓主，而是為了掘地造墓而祭祀后土之神；不是像祭祖那樣以子孫為“尸”（“尸”是由活人裝扮成受祭的樣子），而是以掌管墓地的“冢人”為“尸”。賈公彥疏也說(shuō)：“是墓新成，祭后土。”孫詒讓《周禮正義》也說(shuō)：“禱祈于墓地之祇，故以冢人為尸也。”關(guān)于這點(diǎn)，我們還可以引證《禮記·檀弓》來(lái)作旁證。《禮記·檀弓下》記載：“既反哭，主人與有司視虞牲，有司以幾筵舍奠于墓主。反，日中而虞。”鄭玄注：“所使奠基有司來(lái)歸，乃虞也。舍奠墓左，為父母形體在此，禮其神也?！吨芏Y·冢人》：凡祭墓為尸。”按照古代禮制，死者下葬以后，只在墓旁祭祀地神，沒(méi)有祭墓主的。要祭祀剛安葬的死者，必須回到原來(lái)所死的“寢”（或稱(chēng)“殯宮”）中舉行。這種禮制，春秋戰國時(shí)代是認真推行的。《春秋·隱公三年》：“夏四月辛卯，君氏卒。”《左傳》解釋說(shuō)：“夏君氏卒，聲子也。不赴于諸侯，不反哭于寢，不祔于姑，故不曰薨。”杜預注：“既葬，日中自墓反，虞于正寢，所謂反哭于寢。”

在清代學(xué)者對于古代有無(wú)“墓祭”的討論中，顧炎武堅持“古不墓祭”之說(shuō)，甚至認為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中世代祭祀孔子冢的記載不可信；閻若璩又堅持“古有墓祭”之說(shuō)，提出了一些不能成立的證據；只有趙翼的論述比較合理，他既駁斥一些不能成立的證據，又確認墓祭起于春秋戰國之際。

趙翼說(shuō)：

按《周禮·小宗伯》雖有成葬而墓祭之文，乃葬日，孝子先歸虞祭，而使有司在墓一祭地神，實(shí)非祭先祖?！囤Ｈ恕匪品布滥篂槭?，《檀弓》所云有司設奠于墓左，亦然。其祭先祖于野者，特《曾子問(wèn)》望墓為壇以時(shí)祭耳，然亦以宗子出奔，庶子不敢主祭于廟，故然?！妒酚洝肺渫跎霞烙诋?，馬融以畢為文王墓地名，其后武王、周公亦皆葬此，然司馬貞、林有望以為祭畢星而非祭墓。又按《竹書(shū)紀年》：‘紂六紀，文王初禴于畢’，則文王已祭畢，非祭墓可知也?！w三代以上本無(wú)墓祭，故辛有見(jiàn)被發(fā)祭野者以為異?！睹献印窎|郭墦間之祭，雖屬設詞，然其時(shí)必已有此俗?！妒酚洝罚嚎鬃記](méi)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(shí)奉祠孔子冢，是春秋、戰國已開(kāi)其端。（《陔余叢考》卷三十二“墓祭”條）

趙翼這篇對墓祭的考證，很是正確。根據古文獻來(lái)看，春秋以前確實(shí)沒(méi)有墓祭的禮俗，墓祭禮俗的興起當在春秋戰國之際，這與當時(shí)社會(huì )發(fā)生變革有關(guān)。

——摘自楊寬 《中國古代陵寢制度史研究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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