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周封建和秦并天下是中國的兩次大一統。

首先我要講一下“大一統”是個(gè)什么概念。

歷史上，人群都是由小到大。塞維斯（ElmanR. Service）有個(gè)理論。他說(shuō)，人群，由小到大，從一盤(pán)散沙到聚成國家，要分四步：游團（band）—部落（tribe）—酋邦（chiefdom）—國家（state）。最后一環(huán)是國家。

國家，有小國，有大國。小國變大國，怎么變？蘇秉琦說(shuō)，中國國家起源，是經(jīng)古國—方國—帝國三部曲。古國在三代以前，三代屬于方國，帝國是秦漢帝國。大趨勢是走向帝國。

歷史上的大帝國，歐洲有馬其頓帝國和羅馬帝國，亞歷山大和愷撒是他們的驕傲；東方有亞述帝國、巴比倫帝國、波斯帝國、阿拉伯帝國、奧斯曼帝國、蒙古帝國、莫臥爾帝國和西方人說(shuō)的中華帝國，早比歐洲早，晚比歐洲晚。我們要知道，東方大帝國，在西方人的心里，一直是陰影，既影響他們的歷史觀(guān)，也影響他們的政治理念。

湯因比講世界文明，非?？粗亍按笠唤y”，一是國家大一統，二是宗教大一統。中國的特點(diǎn)是什么？不是宗教大一統，而是國家大一統。

“大一統”這個(gè)詞，來(lái)源是《公羊傳》隱公元年。春秋是個(gè)四分五裂的時(shí)代，四分五裂才講大一統，講孔子懷念的西周大一統。西周大一統是第一個(gè)大一統。第二個(gè)大一統是秦始皇的大一統。它和西周封建相反，不是靠熱乎乎的血緣紐帶和親戚關(guān)系，而是靠冷冰冰的法律制度和統一標準。中國的大一統是靠這兩股力，熱一下，冷一下，共同鍛造，好像打刀劍要淬火一樣。

秦始皇是“中國的亞歷山大”，但從未得到過(guò)亞歷山大在歐洲享有的殊榮。因為秦朝短命，漢朝詆毀，他一直背黑鍋。

歷史都是由征服者撰寫(xiě)，由勝利者撰寫(xiě)。周人不可能說(shuō)商人的好話(huà)，漢人也不可能說(shuō)秦人的好話(huà)。幾千年來(lái)，儒家掌握話(huà)語(yǔ)權，兩個(gè)大一統，周好秦壞，這個(gè)調子，是漢代定下來(lái)的。漢受惠于秦最多，但罵秦，屬它罵得歡。

《漢書(shū)·天文志》有段話(huà)：“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，百年中變，五百年大變，三大變一紀，三紀而大備，此其大數也。”

這段話(huà)很有意思。一個(gè)人，生命有限，“三十年河東，三十年河西”，一般只能碰到一小變。中變，百年之變，很難碰上，大變就更難碰上。

孟子說(shuō)，“五百年必有王者興，其間必有名世者。”他的意思是，從西周開(kāi)國到孔子那陣兒有五百多年，已經(jīng)該出王者，該出圣人了。這就是講大變。他說(shuō)，“由周而來(lái)，七百有余年矣”，早該大變，他要挺身而出，“如欲平治天下，當今之世，舍我其誰(shuí)也”（《孟子·公孫丑下》）。

中國歷史，大變在周、秦之際，有個(gè)讖言很重要，這就是司馬遷四次提到，周太史儋的讖言（注意，他也是史官）：

烈王二年，周太史儋見(jiàn)秦獻公曰：“始周與秦國合而別，別五百載復合，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?！保ā妒酚洝ぶ鼙炯o》）

（孝公）十一年，周太史儋見(jiàn)獻公曰：“周故與秦國合而別，別五百歲復合，合（七）十七歲而霸王出?！保ā妒酚洝で乇炯o》）

后四十八年，周太史儋見(jiàn)秦獻公曰：“秦始與周合，合而離，五百歲當復合，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?！保ā妒酚洝し舛U書(shū)》）

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，而史記周太史儋見(jiàn)秦獻公曰：“始秦與周合，合五百歲而離，離（七十）〔十七〕歲而霸王者出焉?！保ā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》）

這四條，大體相同，唯第二、第四條有錯字，當據另外兩條改正。講話(huà)時(shí)間，據上文的紀年推算，是前374年，有回顧，也有前瞻，估計是倒追其事。

“秦與周合”，指周孝王封非子于秦，周人住在周原上，秦人住在汧渭之會(huì )，兩國是鄰居。

“合而別”，指前770年，申、繒伙同犬戎滅周，秦襄公將兵救周，護送周平王東遷，平王封襄公為諸侯，賜岐以西之地，與之別而誓，曰“秦能攻逐戎，即有其地”。

“別五百載復合”，指秦滅周。秦滅西周（西周君的西周）在前256年，滅東周（東周君的東周）在前249年。前249年距前770年為521年。

“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”，“霸王”指秦王政。秦王政生于前259年，前246年登基，前221年兼并天下，稱(chēng)始皇帝。前249年后17年是秦王政15年，即前232年。是年，秦大舉攻趙，揭開(kāi)秦滅六國的序幕。前230年，秦滅韓；前228年，秦破趙，趙公子嘉奔代，自立為代王；前226年，秦破燕，燕王喜遷都遼東；前225年，秦滅魏；前223年，秦滅楚；前222年，秦取遼東與代，燕、代亡；前221年，秦滅齊。六國相繼滅亡。

中國的兩次大一統，一次是周克商，西北征服東南；一次是秦滅六國，也是西北征服東南，怎么這么巧？原來(lái)西北有個(gè)“高壓槽”，有個(gè)以游牧民族為背景的“高壓槽”，就像冬天的寒流，總是從西北橫掃東南。

司馬遷說(shuō)：

或曰“東方物所始生，西方物之成孰”。夫作事者必于東南，收功實(shí)者常于西北。故禹興于西羌，湯起于亳，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，秦之帝用雍州興，漢之興自蜀漢。（《史記·六國年表》）

這話(huà)很有意思，周、秦對中國東南的征服都是從陜西出發(fā)，就連共產(chǎn)黨打天下也還是如此。陜西大有王氣。

古人說(shuō)，中國的王氣，本來(lái)在西北，后來(lái)才轉到東南，東南沒(méi)有王氣，是因為秦始皇東巡，把它鎮住了。

《晉書(shū)·元帝紀》：

始秦時(shí)望氣者云“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”，故始皇東游以厭之，改其地曰秣陵，塹北山以絕其勢。

此話(huà)見(jiàn)于東晉元帝永昌元年（332年）。始皇東巡有三次，分別在前219、前218和前210年，離永昌元年有五百多年。所謂“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”，“金陵有天子氣”即后人說(shuō)的“東南王氣”。金陵即楚金陵邑（楚邑多以陵為名），在南京清涼山一帶。南京，西有清涼山（石頭山），東有鐘山（也叫金陵山、紫金山），從風(fēng)水家的角度講，是左青龍、右白虎，虎踞龍盤(pán)，為形勝之地。始皇“改其地曰秣陵，塹北山以絕其勢”，是把城從西北搬到東南，挖斷了鐘山到清涼山的龍脈。秣陵即今南京市江寧區秣陵鎮，在鐘山正南。北山即鐘山，在秣陵正北。南京是六朝（東吳、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）古都。金元首都在北京，朱元璋造反，定都南京，但明成祖又遷回北京。清代，首都在北京，但太平天國是以南京為首都。民國初年，1912年1月1日，孫中山定都南京，但4月2日，臨時(shí)政府遷都北京。民國上半葉，首都在北京（1912—1928年），但下半葉，首都在南京（1927—1949年）。

1949年4月23日，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(lǐng)南京，毛澤東有詩(shī)，“虎踞龍盤(pán)今勝昔，天翻地覆慨而慷”，首都再次遷回北京。

1958年4月22日，人民英雄紀年碑落成，周恩來(lái)的題辭有段話(huà)，“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，從那時(shí)起，為了反對內外敵人，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，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”。

從1840年到1949年，歷時(shí)109年，照古人的說(shuō)法，這只是個(gè)“中變”。資本主義有五百年的歷史，這才是“大變”?！爸凶儭笔恰按笞儭钡囊徊糠?。

1982年，常任俠先生給我抄過(guò)一首他的舊詩(shī)，其中有這樣兩句，“東南王氣沉幽冢，西北浮云隱玉關(guān)”（《由西安飛烏魯木齊機中作》）。

歷史，真是耐人尋味呀！

——摘自 李零《我們的中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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